“像忘死的梦者那样去爱,大胆去走你的夜路。”

【莫萨】阅后即焚


“他们如何相爱,爱了多久,我不知道。”





 

共十封信,是旁人视角去追溯的莫萨

原作摇滚莫扎特,全文1.7w字

改编史实部分会在文末说明

 

 


 

 

 

 

I 书信(1819年)

洛伦佐·达·彭特致玛利亚·安娜·莫扎特


 

      尊敬的南奈尔女士。


      请原谅我擅自使用了您的昵称,希望这不会冒犯到您。按照礼节,我应当以您丈夫的姓氏称呼您,但这并不算一封非常正式的信件,因此我无意将它写得和我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头子一样无趣。到了这个年纪,我已经学会从时间深处偷来一两枚年轻的符号,以此抗争眼前的沉重光阴。


      如果可以,请把它当作是一封私人的邀请函,邀您重返我们莽撞而欢歌的青葱岁月。


      或许您在莫扎特的家书中看见过我的名字,我们曾联合创作了许多伟大的作品。当然伟大一词是我们自封的美誉,倘若莫扎特提起我时用了什么夸赞的词句,请把它当作少年人的英雄梦一笑而过吧。我们那时太天真也太鲁莽,以为自己所拥有的才华就是无往不胜的利器,敢于挑战世界上一切不可翻越的高峰。我们作出了《费加罗的婚礼》,却被逐出维也纳;我们写下了《唐璜》,却刚刚来到维也纳就被击垮。后来我大半生的颠沛流离都与之有关,但重来一次,我仍然愿意追随那颗星星竭力地燃烧一回。


      在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里,我时常从莫扎特口中听见您的名字,南奈尔这个称呼也是由此得知。如今当我重提这个称呼,他口中的长姐形象仍会浮现在我眼前——身穿一条天蓝色的长裙微微笑着,手中捧着乐谱或是小提琴。


      莫扎特的所有朋友,包括我在内,谁敢说自己没有向往过您这样温柔美丽的才女呢?但那时的我们只被这副倩影吸引,无人从他的描述中听出那难以言说的对亲情的思念。现在想来,或许从那时开始,莫扎特的声音就开始被他的音乐所掩盖了。


      您的弟弟是毋庸置疑的音乐天才。即便像我这样的人总爱卖弄文字,即便狂飙运动已经说滥了天才一词,这个事实也遥遥凌驾于所有论调之上。在那些年少无知的英雄梦中,只有一件事我们预料到了——那就是莫扎特的艺术必然响遏行云。十八世纪的维也纳没能跟上他的脚步,十九世纪的欧洲终于给予了他应得的评价。《费加罗的婚礼》被各路艺术家欣赏并改编,毕晓普先生更是在今年将这部歌剧引入了英国。


      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研究他的音乐和成就,写下这封信时,我刚接受了几家报社的采访,并得到了一笔足以改善我潦倒生活的预付金。这笔酬金令我得以更换书桌上漏墨严重的羽毛笔,得以带着妻子去买一份上好的葡萄酒做红酒煨香梨。做完这一切后我坐在崭新的羽毛笔前出神,想我能为莫扎特做些什么呢?


      也是在这时我意识到,音乐永生。而那个会说起自家长姐的青年却已葬在了六尺之下。


      二十岁时的我们携手闯荡,用自己横冲直撞的盲目青春在维也纳留下不灭的落款。七十岁的我回忆起那段时光,才惊觉这友情太过仓促。我还没去问他的童年,还没去问他的家庭和爱人,他就悄无声息地走入了永恒的缄默之地,留给我一个不可追的背影。


      因此我决定写一部传记——不是为音乐家莫扎特,而是为我的朋友、您的弟弟莫扎特。历史学家知道如何联系时代和他的艺术风格,音乐家知道如何剖析乐曲结构和器乐使用,而我只是个剧作家,这支笔除了故事之外写不出任何东西。我不写他那无上嘹亮的音乐,只写淹没在那艺术中的俗世人生,他的牙牙学语、甜言蜜语和喃喃自语。


      亲爱的南奈尔,原谅我这么晚才醒悟,原谅我为莫扎特做的太少太少。如果您看到这里还没有失望地将信纸合上,我恳请您向我讲讲你们共度的那段童年,以及他在家书中提起过的情感经历。无论是多么微小的细节也分享给我,我将用我最后一丝创作之火完成这部传记,遗忘自己迟暮的事实,再为我的朋友重新年轻一次。


      而您,南奈尔小姐,也请您回到一切的起点,但别为那已逝的岁月难过。我们都未曾老去,莫扎特也未曾离我们远去。

 


 





 

II 书信(1820年)

玛利亚·安娜·莫扎特致洛伦佐·达·彭特

 


      尊敬的达·彭特先生,感谢您的来信,也请您无需担心称呼一事会冒犯到我。我们都知道我和我丈夫的婚姻徒有其表,他已先我一步而去,执着于他的姓氏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遗物。


      自从家父家母去世后,不再有人这样亲昵地喊我南奈尔。您令我久违地想起了自己是莫扎特家的人,也令我久违地哭成了个小姑娘。但请别在意,柔软而易感的心灵是上帝赐予女性的崇高天赋,我藉此在泪光中拥抱萨尔茨堡的春风。


      莫扎特的确在许多封家书中都提到了您,此刻我也彻底相信他对您的赞美并非夸大其词,您的赤诚和才华在这封信里都被一一印证。有您创作传记应当是舍弟的荣幸,收到信的当天我就打算动笔回信,然而我已经不是您笔下爱穿蓝裙的少女啦。如今我是萨尔茨堡一位普通的钢琴教师,家里还有两个活泼调皮的男孩要照顾。每天的日常琐事导致我拖了许久才腾出时间来,因此当您收到这封信时,大概已经是晚春了。


      命运的精妙总会在不经意间显现,几年前我带着孩子们回到这里生活,想要在生命的晚年重拾那份纯真的回忆,竟然真的等来了它们能够派上用场的时刻。


      我本想以莫扎特在女王陛下面前的表演作为开头,但就像您说的,那也是他的音乐,而非他这个活在俗世当中的人。我这才发现音乐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时间如此之早,令所有人都顺理成章地将他的人生与音乐画上了等号。若不是院子里还放着我的儿子弗朗茨和卡尔*小时候玩过的木剑,我几乎都忘了我也曾和莫扎特玩过这种孩子气的游戏。


      于是这些天我走过了萨尔茨堡的旧居,让那过往的精灵指引我回到孩提时代。漫步在这安宁持重又恬美清纯的建筑群落,许多遥远的记忆又如候鸟般飞回了我身边。


      我回想起那时我和莫扎特都活在父亲的羽翼下,像无忧无虑的雏鸟沉浸在艺术的世界——说起来可能要惹您发笑了,达彭特先生,我们的童年反而是这一生中最富裕的时期。我们的父亲利奥波德受到科洛雷多主教的重用,在萨尔茨堡拥有一座带有庭院的宅邸,我的记忆就从这里开始。如今将它从往昔之海打捞起来,仿佛还定格在1772年以前的时光。微小的人影在水晶球般的空间里奔走嬉闹,有父亲在钢琴房里指导我和莫扎特练琴,有我们两个瞒着父母在房子里捉迷藏,也有母亲迤逦着长裙去照料院子里的紫阳花。


      在旁人看来,父亲对我们的教育几乎是不近人情的。但莫扎特是莫扎特,他热爱音乐就像别的孩子热爱玩乐那样。所以尽管我们一天中大半时间都要在练琴中度过,也并未对父辈心生埋怨。


      不过我们不该忘记,莫扎特对生活的热爱是与音乐同等的。在练琴之外的时间,还有许多值得铭记的时刻。


      有时父亲会因工作而出差,临走前便给我们布置他回来要检查的曲目。我和莫扎特往往能用一半的时间完成任务,然后牵着手跑出去玩。萨尔茨河的岸边有许许多多钓鱼的人,他们不愿意搭理我们这两个小孩子,我们就坐在旁边打赌谁会第一个钓起鱼来。莫扎特的赌运就像他的音乐天赋一样玄妙,在那些短暂的春天里,我输给他了两枚音符的胸针、五支天鹅毛的羽毛笔,以及一块我从河边捡到的圆润美丽的鹅卵石。直到莫扎特离开萨尔茨堡,父母都以为那些东西是我送给他的。


      母亲是我们的共犯。她总是装作不知道我们溜出去的事情,只在我们回来时无奈地让我们换下玩脏的衣服。


      父亲爱我们的母亲,母亲爱我们,我们爱彼此。在莫扎特和科洛雷多主教起冲突之前,家里几乎没什么可以拿来争吵的事。童年时期只发生了一场格外激烈的争执,那就是莫扎特总爱往家里收养各种各样的动物。小到鸟类和松鼠,大到野兔和野猫,起初还能解释为它们自己跑进来,后来终于被父亲发现了异样,将莫扎特叫到房间里狠狠地训斥了一通。那时我还没什么隐私意识,满心是对弟弟的担忧,便趴在房门上偷听了他们的对话。


      他们的对话我至今能复述出来,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听见父亲如此严厉的声音。他说莫扎特,你不能仅仅因为喜欢就去建立一段关系。对这些动物来说,你的心血来潮或许就是它们的一辈子。


      我的弟弟已经哽咽了,还在坚定地辩解,说这不是心血来潮,父亲,我的热爱从始至终都不会改变。


      但是父亲并没有被他打动,而是叹了口气。问他那么责任感呢?你照顾它们的能力呢?或许你的爱是无穷无尽的,但这些东西却有边界。


      从那次事件开始,父亲和母亲意识到了莫扎特和别人在情感上的不同。他的爱是不输于世界上任何一种燃料的理想能源,比煤炭更长久,比石油更热烈。令他一次又一次去打破桎梏,撞得头破血流,还能高高兴兴地对我说南奈尔,我要去外面玩儿啦。那些足以打败任何人的事情没有压弯他的脊梁,他被生活中的诸多磨难戴上了枷锁,他却仍然纵情高歌,还低头亲吻束缚他的镣铐。


      这份爱让他所向披靡,我们唯一的担忧就是他的婚姻。担心他的情感远远超过所能许下的承诺,给双方都带来不幸。然而除了和阿洛伊西亚那段纠葛之外,直到他去世,我都没再听说他有过爱人。


      您若需要更多莫扎特童年的素材,我们可以保持长期的联系。遗憾的是,我确实对他在维也纳的生活所知甚少。他写给我的信中只有朋友间的趣事和哄我开心的俏皮话,寄来的乐谱也都是些您所知道的内容。比如献给海顿先生的《六首弦乐四重奏》,还有那首脍炙人口的小星星变奏曲——1155665,4433221。


      我把这些信件和乐谱都附在了后面,但恐怕它们帮不上什么忙。友情这方面您比我更了解他,至于爱情这方面,所有信里都只字未提。要说最接近爱情的人,大概只有韦伯家的那位阿洛伊西亚小姐。您可以试着联系一下她,或许她知道的比我更多。


      由衷祝愿您创作顺利,期待早日看到这部传记的诞生。

 


 




 

 

III 书信(1822年)

阿洛伊西亚·韦伯致康斯坦斯·韦伯

 


      近日的生活怎样?以前的衣服就扔了吧,我给你寄了几条摄政风格的裙子过去,记得穿上它们去最时髦的大街走走。哪怕我们已经比不过那些正值韶华的小姑娘了,也照样拥有追逐美的权力。


      曼海姆这边的日子和往常一样平淡且无趣,除了对你的关心之外,我几乎不知道有什么好写了。我的丈夫家底丰厚且待我很好,有专门的仆人和教师来照料孩子们,家务事更是不需要我做。这样的生活过了太久,小时候那寒酸的日子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。现在我不需要靠歌喉去博得谁的欣赏,也不需要步步为营去骗取谁的真心,一切都活成了我很早以前期盼的那样,却有些索然无味了。


      或许我应该重拾自己唱歌的爱好,你觉得呢?


      会忽然冒出这个想法是因为我前几天收到了达·彭特的信——对,就是那个剧作家,我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怔愣了好一会。他不知道从哪打听到了我的住址,写信来询问我们共同的朋友莫扎特的事情。你应该也听说了《费加罗的婚礼》最近在欧洲大受欢迎,各个国家都重新上演了这部歌剧,让达·彭特在日薄西山的年纪又出名了一把。他说他想要为莫扎特写一部传记,作为改善了他们一家经济状况的感谢。


      你大概和我一样困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,那可是名震欧洲的莫扎特,要被载入史书的大音乐家。而我不过是个人到老年还风韵不减的名媛罢了。我从未希望自己被世界记住,因为通常那样的人都死得惨烈。枭雄才会将野心放在死后,我的野心仅在此世能锦衣玉食,能看着我的孩子和你的孩子健康长大。


      仔细想想,假如你我姐妹之间的家书还要被后世研读,那感觉还挺恼人的。我们吵过的架和说过的私房话都要公之于众,就好像把对彼此的关心分给了陌生人一样。


      因此我不打算回复这封信。倒不是还在介怀莫扎特单方面抛下我的缘故,某种意义上来说,他当初抛下我反而令我过上了更好的生活。我不回信,仅仅是已经放下那段过往了,他的传记中没必要出现我这个过客。


      达·彭特还问我莫扎特是否有过什么爱人,我觉得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思考,因为命运显然没留给他那么多时间。


      不过我猜你会对这部传记感兴趣,所以把这件事分享给了你。我记得你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,你也是为数不多见证了他从意气风发到卧病在床的人,对他的维也纳生涯更有发言权。那位剧作家的地址被我附在了下面,如果你想联系他的话,可以把信寄去那里。


      祝你生活一切安好,别忘了试穿我送你的新裙子。

 

 

 



 

 

IV 回忆录残片(1823年)

康斯坦斯·韦伯记于奥地利维也纳

 


      ……从街上散步回来后,我和丈夫回到了我们在维也纳的家中。孩子们正是对爱情似懂非懂的年纪,两个小伙子露出了被肉麻到的牙酸表情,女儿则满眼羡慕地问我哪里买来这么好看的长裙。


      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婚后这几十年着实被丈夫宠坏了。无论我打扮得多么粗糙,是刚从厨房出来还是刚刚骑完马回来,他都会满怀情意地吻我,夸我很美。导致我都忘记了自己的女儿还在爱美的年纪,我应当为那珍贵的少女心做个表率。


      阿洛伊西娅送我的衣服一如既往的有品味,她从小就是四个孩子中最会打扮的那个。前面几个篇章已经讲述过我的原生家庭,在此就不再赘述。由此看来,小时候的生活的确对性格的塑造影响很大,我更愿意将我的女儿养成阿洛伊西亚那样骄傲自矜的小公主,而不是我这种上蹿下跳的野孩子。她现在已经表现出我优良的爬树基因了,但愿她不要像我小时候一样去捅蜜蜂窝。


      我把这个担忧讲给丈夫听的时候,他笑了好久,说原来我姐姐形容我像野猫一点也没错。我佯装和他生气,他搂着我的腰说没关系,反正被蜜蜂蛰也没能影响我的美丽,我们的女儿只会和我一样魅力四射。


      好吧,我就是这样被宠坏的。


      当天我们在卧室门口交换了一个晚安吻,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共赴梦乡。在早些的时候,我收到了阿洛伊西亚寄来的信,他很快就理解了我今晚要和往日的幽灵彻夜长谈。我点起蜡烛来到书房,而他先去卧室休息。我丈夫向来很支持我和莫扎特的友谊,在莫扎特死后,是他帮我一起整理了那些还未来得及公布的乐曲。有时我们的大儿子不愿练琴,他还会拿莫扎特来刺激他,说你妈妈的朋友在你这个年纪已经会自己作曲了。


      从那时起,我就时常幻想莫扎特倘若有了自己的家庭,会是怎样的光景。他和爱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是否也会嬉笑打闹,是否也会耳鬓厮磨说些腻人的情话。倘若他没有英年早逝,那头金发到了现在也已花白,是否也能挽着爱人的手去大街上散步。


      可惜就像阿洛伊西娅说的,命运没有给他那么多时间。他连自己的安魂曲都没来得及完成就撒手人寰,又如何能去走完一段善始善终的爱情。达·彭特想要填上这段空白的愿望大概要落空了,但我还是打算写一封长信给他。因为我笃定他凭自己不可能将莫扎特的友情写完整,至少有一个人,一定会被遗漏。


      ——那就是安东尼奥·萨列里。


      在这本回忆录中,我已经提到过这位宫廷乐师长。读者对他的印象大概止于莫扎特在维也纳的那几章,并且往往伴随着不那么愉快的情节。宫廷总管来视察《后宫诱逃》的排练时,是他跟在后面冷言相向;《费加罗的婚礼》被禁止演出时,是他参加了弄臣们举办的宴会;在莫扎特病重告急时,是他不请自来地贸然拜访。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对这个人不甚厌恶,更不能理解最后他来访时,莫扎特眼底焕发的光采。


      我一直在寻找机会向读者们澄清那并非事情的全貌,但一直缺少契机。恰好这次准备写信给那位剧作家,我也终于能写一写这个尤其复杂的人物。


      如果将莫扎特的朋友分为三类,那么可以分成生活中的酒肉朋友、艺术界的合作伙伴,和安东尼奥·萨列里。酒肉朋友是我等完全不懂艺术的普通人,共事伙伴是达彭特那等受过高等教育的文化人,唯有萨列里,既不会和他喝酒说笑,也不会和他协作共事。他们的关系在客观上就存在着无可调和的利益冲突,他们的友谊也在这冲突下演变得格外特殊。


      莫扎特和萨列里从不会出现在对方举办的小型沙龙上,他们彼此之间往往是单独邀约。我第一次知道这件事,是某次在莫扎特家看见了显然不属于他口味的意式点心,当我问起时,他语气轻快地说等会儿萨列里大师要来。当天我忧心忡忡地去图书馆查阅了化学相关的书籍,准备好帮我那犯下命案的朋友毁尸灭迹,萨列里却安然无恙地走出了莫扎特的宅邸。


      我还偶尔被那位不苟言笑的宫廷乐师长找上,让我帮忙转交莫扎特遗落在他家的东西。起初那些东西都被我截了下来,以免上面被施了什么巫术,诅咒莫扎特变哑或者变聋之类的。后来莫扎特询问我萨列里托我转交的东西都去了哪里,我神情严肃地提醒他防人之心不可无,他才大笑起来,对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,说康斯坦斯你真是太贴心了,但哪怕那上面真的有什么诅咒,我也愿意承担。


      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。比如莫扎特会买一对款式相近的领扣,然后询问我哪个更适合深色的礼服。比如他会在平安夜的白日无故失踪,然后晚了半个小时才赶到我们约好的派对。比如他们从不缺席彼此的演出,然后在演员谢幕时就提前离场,两个人都不知去向。读者或许会觉得这已经能证明许多东西,但我要强调的是,当时所有的主流舆论都在宣扬两人之间的矛盾,将恶意解读为常态,而将善意解读为巧合。现在看来无比明显的事,在当时说出来只会让人怀疑你疯了。


      三百年前我们相信太阳绕着地球转,三百年后我们相信萨列里和莫扎特是仇人。


      莫扎特去世后,我在葬礼上碰见了默立如一座守墓石像的萨列里。那天很冷,却没有下雪,他双颊和鼻尖都被冻得通红,问我能否将莫扎特存放在我那里的乐谱交给他。那时我还沉浸在失去朋友的痛苦之中,根本无法接受他死去的事实。我痛骂天堂的神明也怒斥地狱的死神,满腔愤懑不知该去怨谁,这时世人口中莫扎特的宿敌来向我讨要乐谱,我没有思考就拒绝了他,说我不会让他的心血被你这种人亵渎。


      萨列里什么都没有辩解,只无声地鞠了一躬,在天地茫茫的雾气中远去。几个月后我得知他在维也纳歌剧院重新复排了《费加罗的婚礼》,演出乐团的几位首席正是他一手带出的学生。这段被深藏的友情竟然等到一方永别才得见天日,他亲自指挥时佩戴的是莫扎特送他的领扣,谢幕后凝望的是莫扎特曾坐过的包厢——而葬礼那天他微微泛红的眼角,是哭过的痕迹。


      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,自己明明早已窥见了他们友谊的冰山一角。


      当晚我愧疚得辗转难眠,通宵整理出了莫扎特留在我这里的所有乐谱,并在第二天的清早带着礼物登门谢罪。然而萨列里已经踏上了去往萨尔茨堡的旅程,去看望莫扎特的姐姐和外甥。


      仆人告诉我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,于是我抱着乐谱连续拜访了他几个月,终于在莫扎特忌日过后等到了他。我语无伦次地表达了自己的歉意,他接过乐谱后只温声让我不必自责,便转身消失在走廊的深处。一如那个冬日,他孤身走入茫茫的雾气。


      往后的几十年,我会和阿洛伊西亚怀念莫扎特,会和卡瓦列里怀念莫扎特,却始终不敢在萨列里面前谈起莫扎特。我们将莫扎特的遗稿整理完之后就彻底没了交集,我更多地忙于自己的婚姻和家庭,他则继续周转于宫廷乐师长的工作。


      与我早逝的朋友不同,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结婚生子,但我未曾听见他组建家庭的消息,也不知道他这些年来过得如何。


      我在写给达·彭特那封信的最后,建议他去找一趟萨列里。听他亲自讲讲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,他们究竟相处得如何,我们究竟误解了多少。我不敢挖掘的那段过往,或许由他这个传记作者来挖掘更为合适。听说萨列里这些年还会时不时去萨尔茨堡旅行,应该不会太排斥重提旧事。

 

 

 




 

V 讣告(1825年)

宫廷总管罗森伯格致洛伦佐·达·彭特

 


      奥地利维也纳宫廷乐师长,意大利歌剧院乐队长,维也纳音乐社团前任主席,著名音乐家安东尼奥·萨列里先生,1825年5月7日于维也纳住宅中逝世,享年75岁。


      定于1825年5月20日(礼拜五)上午10时,在维也纳中央公墓举行送别仪式。


      特此哀告。

 

 

 

 



 

VI 日记草稿(1825年)

弗朗兹·泽维尔·沃尔夫冈·莫扎特记于萨尔茨堡

 


      萨列里老师死了,南奈尔带我去维也纳参加了他的葬礼。


      南奈尔是我母亲的小名,我是从一个声音很甜的奶奶那里听到这个名字的,虽然我不敢这样叫她,但反正写在日记里她也看不到。现在我们已经回到萨尔茨堡,她让我们帮忙晾衣服,我说我要写日记。傻卡尔就没找到我这么好的理由,他说要去把落灰的杯子洗出来,被一眼看穿他只是想去偷吃厨房的饼干而已,正好他被母亲捉走,我也不用担心饼干被偷吃了。


      曲奇饼干是上次萨列里老师带来的,他为了鼓励我们练琴,每次都会带些小零食来。我因此特别想去维也纳,母亲说我们家没那么多钱,等我能自己挣钱了再去。我和卡尔攒了好久的钱(当然主要是我的功劳),却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去到维也纳还是被母亲带去的,去参加萨列里老师的葬礼。


      这次出去,我发现很多事情都和我想的不一样。原来维也纳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,原来萨列里老师身边也不全都是音乐家,原来和死者告别其实没有那么痛苦。


      我刚到家时还紧张自己这么久没练琴,下次萨列里老师来的时候,要交不上作业了。


      我知道死是什么意思。领居家那个小女孩的外婆死了,她父母跟她说外婆只是在睡觉,只有我偷偷教给她事情的真相。死亡就是死亡,没有什么等同于睡着的说法。人的心脏会不再跳动,呼吸会停止,眼睛不是闭上了而是睁不开了。然后肉会腐烂,尸体会变臭,会被恶心的虫子围住,就像我第一次钓起来却没舍得吃的鱼那样。萨列里老师也会变成那条鱼,再也不会带着甜点来看我们了。


      很奇怪的就是,这几滴水珠不是我哭的,是自己掉下来的。好奇怪,为什么我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,为什么我还在哭。


      我把那罐曲奇饼干抱过来了,卡尔肯定想不到我在写日记途中还会去厨房。


      这罐饼干的味道和达·彭特请我吃的味道一样。达·彭特就是萨列里老师的剧作家朋友。葬礼结束后,他和母亲聊了几句,带我去了老师生前最喜欢的那家甜品店。

   

      我听说他是写故事的人后,就和他说了这种奇怪的心情,不是悲伤,有点像害怕。是被死亡吓到了吗?可是故事里的英雄们明明可以那么轻松地赴死。他说不是的,哪怕是英雄们赴死时也会害怕,死亡从来不是轻松的事情。


      我们在那里坐了很久,几乎吃遍了那家店里所有的零食,全都是老师曾经给我们带过的。这时达·彭特说需要我帮忙,他说自己正在写一部关于我舅舅的传记,萨列里老师也会出现在里面。遗憾的是他还没来得及拜访,萨列里就去世了,他只能来问问我跟着老师学琴的时候,有没有听他提起过和莫扎特之间的事。


      他请我吃了这么多东西,我很乐意效劳,所以我从我们的初遇说起。


      萨列里老师是在一个冬日带着我舅舅的死讯来的。我没怎么见过那位传说中很厉害的亲戚,自然也没什么感情,还不如这回老师的死令我难过。只是母亲哭得很厉害,整整一周都以泪洗面,而老师整个星期都陪在她身边。我们不认识这个西装革履的老爷爷,好奇地问他是谁,他自称是我们的舅舅莫扎特的朋友。


      他来之前,我和卡尔的钢琴都是由母亲来教,但舅舅的死讯似乎对母亲打击很大,她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得音乐相关的东西。萨列里老师从那时开始接手了我们的音乐课,在家里的琴房中指导我们练琴,纠正我们的指法和节拍。


      他教我们的第一首曲子就是小星星变奏曲,我和卡尔骄傲地说这首曲子母亲早就教过我们啦,不就是1155665,4433221。他笑着说这只是小星星的原版,而他要教的是莫扎特改写过后的变奏。


      他让我们把位置让给他,坐在琴凳前演奏给我们听。曲子的开头是我们熟悉的旋律,后面却越来越难,我们的眼睛几乎跟不上他的手指。弹完一曲之后他看着我们目瞪口呆的神情,说现在知道你们舅舅有多厉害了吧。


      萨列里老师的头发已经全都白了,脸上手上都是树皮状的皱纹,记性也不太灵光。小星星变奏曲是对同一段旋律进行不同的改编,因此他总会忘记自己上次教到了哪一段,要我们提醒才能想起来。他会忘记自己布置了什么作业,还会忘记自己已经给过我们奖励了,又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果,夸我和卡尔弹得好。


      在生活上,他就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年迈老人,只有在音乐的领域,那双眼眸才会流露出旺盛的生命力。有天下午他坐在阳光下读着一份陈旧的乐谱,我凑过去看那首曲子,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,便开始观察老师的眼睛。那眼睛周围的皮肤已经松松垮垮,中间是两颗棕色的珠子,映着乐谱却好像在唱歌。


      我说老师您是不是吃太多甜食了,连眼睛都像蜂蜜一样。他愣了一下,笑了笑,说你舅舅以前也说过同样的话。


      莫扎特舅舅去世的时候我和卡尔都很小,对他的了解更多是来自于外人的评价。人们说他是个天才,会期待我们表现出和他一样惊人的天赋,期望落空时则会摇着头走开。萨列里老师却从不对我们抱有过高的要求,也从不因为我们的演奏不尽人意而生气。有时他听我们练琴,会跟着轻轻哼唱,像是醒着又像是在做什么美梦。


      有次卡尔被外人嘲笑得狠了,赌气说自己不是天才还学什么钢琴。萨列里老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,说做天才一点都不好,那些人正因没见过天才所以才这么说。他宁愿莫扎特能像我们这样。


      那几年萨列里老师在维也纳和萨尔茨堡之间来回往返,一有假期就来教我们音乐。他应该是个很厉害的音乐老师,那些困难的指法在他指导下都变得容易了起来。我们练琴时他在旁指导,不想练琴时就听他讲过去的故事。


      如果不是他,我们对莫扎特舅舅的印象大概永远会停留在音乐天才上。无论是谁提起莫扎特,都只有那一串冷冰冰的曲目列表。唯有萨列里老师会讲他闹出过什么笑话,做出过什么蠢事,会一时兴起制造些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的意外,也会颇有仪式感地过好每一个节日。


      莫扎特忌日那天,萨列里老师没有回维也纳,也没有给我们上课,独自待在钢琴房里将最简单的原版小星星弹了一遍又一遍。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真正为舅舅的死而难过。


      在那家甜品店里,我还说了很多很多的事情,也越来越想念萨列里老师。达·彭特将我说的话全都记了下来,苍老的手指累得近乎握不住笔。我看着他头顶的白发,忽然想到老师和他是差不多的年龄,他们和莫扎特舅舅曾有过共同的青春。一个早早病死,一个刚刚下葬,还有一个正努力地寻找他们的过去。


      我忽然前所未有地悲伤,有点理解了他说死亡从来不是轻松的事。


      最后他感谢我分享这些事情给他,并说他从没想过他们是这么好的朋友。我表示不用谢,又疑惑地问了一句他们不是爱人吗?达·彭特的笔彻底从他手中掉下来,墨水溅在了我的衣角。


      他问我你说什么?是萨列里这么告诉你的吗?


      我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激动,说没有啊,可是萨列里老师明明就爱莫扎特。


      达·彭特毫无缘由地哭起来,颤抖着捂住了脸,泪水从那干涸的指缝间漏下。我慌忙用手绢帮他擦泪,听见他说没事了,你回去吧,去找你的妈妈吧。我没敢把这件事情告诉母亲,担心她会责怪我弄哭了她的朋友。


      回家之后我只和卡尔说了这件事,卡尔和我一样困惑,说对啊,萨列里老师明明就爱莫扎特。

 

 

 




 

VII 书信(1828年)

玛利亚·安娜·莫扎特致洛伦佐·达·彭特

 


      达·彭特先生,许久没有与您联系了,希望您的创作一切顺利。


      时隔三年,我不经意和孩子们谈起您的传记,才知道上次弗朗兹和您说了些什么。萨列里大师教导两位孩子是真,我将永远铭记也不胜感激他陪伴我们的时光,但他和我弟弟之间只是纯粹的朋友关系,我从未听他说过任何超出友情的情感。弗朗兹说的只是些不可信的胡话,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。您也知道童话里往往讲述爱情居多,孩子们或许是看多了那些故事,才会将什么都往爱情上联想。


      逝者已入土为安,我不愿让这样没有来由的揣测玷污了他们的友谊。


      关于莫扎特的爱情,我近日又想起了些早已遗忘的记忆。这段时间我的健康状态日渐恶化,大概是大限将至的缘故,许多已逝的幻影反而清晰了起来。我愈发频繁地梦见我的父母,梦见母亲带着莫扎特去曼海顿和巴黎,然后再也没有回来。我还梦见父亲得知韦伯一家时的愤怒,梦见1783年莫扎特回到萨尔茨堡看望他,两人之间发生的那场激烈的争吵。


      前面几封信中,我已经写过了很多莫扎特青年时期的父子矛盾,大多都是关于科洛雷多主教对他的限制。但那次争吵与以往不同。莫扎特已经辞去萨尔茨堡的职务并定居维也纳,他们之间本应不再有矛盾。


      那时我已然懂得尊重男孩子的私人空间,没有打探他们的对话。莫扎特从父亲房里出来的时候怒气冲冲,却仍然带着他一贯的蓬勃朝气,从焰火般的金发到翘起的脚尖都唱尽了少年不知愁滋味。


      他走出门后又转身对父亲行礼,掷地有声地说您等着瞧吧,亲爱的父亲,我足够才华横溢也足够年轻,我还有还多很多的时间去证明我自己。


      莫扎特对我总是报喜不报忧,父亲也从未提起那天他们为何起了冲突,然而我已经隐隐有了感觉。这次争吵和童年里的那次是出于同一缘由。我们对他的担忧终于印证于现实,他似乎是爱上了某个无力去保护的人。


      他没在萨尔茨堡待很久,几周后便返回维也纳,奔赴他所许下的证明自己的诺言。后来的十几年他们还在通信,但父亲不再和我说起他们的交流,那些信也没有出现在父亲的遗物里。我一直以为莫扎特爱的是阿洛伊西亚小姐,而父亲不和我说则是因为他本就不看好韦伯一家。直到前段时间我忽然回忆起,早在那次争吵三年前,莫扎特就已经和阿洛伊西亚提出分手了。


      时至今日,我不得不承认,我弟弟的确有过一位连我这个姐姐都不知道的爱人。他本可以在功成名就之后公开恋情,本可以步入婚姻的殿堂,本可以拥有一个完满的家庭。光是描摹一下这未曾发生的一切,我就几乎无法再想下去——因为事实是,他没能来得及。


      我终于能理解您对莫扎特的心情,比起内疚更像是一道抹不平的缺憾,我们永远都没机会见证那个“本可以”。


      父亲深爱我的母亲,所以重视爱情所要承受的负担,然而在生死面前,爱意与能力之间是否失衡已经无足轻重。我不清楚他在天堂见到莫扎特之后会不会后悔,会不会也觉得所有争执都不重要了。他会道歉吗?会怨自己没能料到命运无常吗?会像我一样为这段早夭的爱情落泪吗?


      很快我就能得到问题的答案了。不久后,我就能和他们在那边重聚。我的逝去的童年、断裂的琴弓、没来得及道别的母亲病逝的父亲和会笑着喊我南奈尔的弟弟,即将全都回到我的身边。


      看在弗朗兹那孩子曾为您的传记出一份力的面上,我恳求您在我走后照顾好他们两个,这是我唯一放不下的事情。我这些年的积蓄都和这封信一起寄给了您,相信您会妥善使用它们。


      很抱歉我始终没有找到莫扎特和父亲之间的信件,如果它们还在的话,或许我弟弟的那位爱人便能水落石出。这几天我只要有力气下床,便拖着这副病躯在父亲曾经的书房徘徊,却至今一无所获。那段时期的记录就仿佛凭空消失了,无论哪里都找不到存在过的痕迹。


      我只从地毯下翻出了一封可能是那段时期的信。虽然被烧得只剩一行字,但还是按老规矩寄给您,有用与否由您判断。


 

 



 

 

VIII 书信残片(未知年份)

沃尔夫冈·阿玛迪乌斯·莫扎特致利奥波德·莫扎特



      亲爱的父亲,我找到了愿意相爱一生的人。

 

 





 

 

VIIII 回忆录选段(1830年)

罗森伯格记于奥地利维也纳

 


      ……我回望自己的前半生,都光辉得不可思议。约瑟夫二世驾崩后改朝换代,我还是呼风唤雨的宫廷总管。接着我最大的敌人莫扎特病逝,与他合作过的人也都穷困潦倒,再也没有谁能撼动我的地位。如今我依然被万人簇拥,人群中熟悉的身影却一个个远去。


      起初那批人是被我亲手赶出维也纳的,我一手摧毁他们的事业,沉浸于这种掌控别人命运的优越感当中。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,我逐渐抓不住生命的轨迹。五年前我最好的朋友萨列里去世,我没能挽留;一年前莫扎特的长姐去世,我也直到近日才知晓。换做是年轻时候的我,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为莫扎特姐姐的死而悲伤。那时候我离死亡还太过遥远,满心期盼和我作对的人都没了最好,却没想过有一种悲伤叫兔死狐悲。


      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,至少都生活在同一时期。我总归意识到时差是多么可怕的东西——此刻我身边能说话的都是些毛没长齐的小辈,他们成长的岁月里没有一个叫莫扎特的音乐天才,也没有一个叫萨列里的糊涂蛋。以至于我纵有万千感慨,也不知找谁去说好了。


      萨列里,我的朋友萨列里,你大概不会想到在你死后谣言依旧猖獗,也不会想到是我写下了这部回忆录为你脱罪。年轻时你拜托我向外界澄清你和莫扎特并非夙仇,我没有应下,认为我们之间的友情不过是相互利用。直到你走后五年,我才供认你是我这辈子唯一推心置腹的人,也是这辈子唯一诚心待我的人。


      随着衰老的渐近,我的目光越来越能穿透名利的虚影,捕捉到那些我曾嗤之以鼻的东西。到了这时,我毕生的遗憾只剩下两件事:一是没能在萨列里死前对他道一声谢,二是没能好好去了解他和莫扎特的牵绊。


      他和莫扎特不仅不是世人眼中的夙仇,甚至相交甚好。这本该由他自己在达·彭特的采访中道出真相,然而死神比信件早来了一步,当那封信寄到萨列里家,已经是我第二次去为他收拾遗物了。造化弄人,让达·彭特最后的求助落在了我这个毁尽他前途的罪魁祸首手中。仿佛是宿命要让他的事业再次断在我手上,然而我一生见风使舵,到了年迫日索的时刻终于想要逆天而行一次。


      于是我写下这些文字。为达·彭特的传记补上欠缺的章节,也为莫扎特的人生补上零落的拼图。尽管遗失的碎片仍然不计其数,我手中的这一块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了。


      谈及那段牵绊,我所知的仅仅是其中很小一部分,像在极尽奢靡的酒宴中喝得烂醉,酒醒后才堪堪拾回起断片的记忆。热意入脑时我满眼满心都是自己——自己的前途、自己的人脉、自己的功绩和远大前程。在那热势退尽而寂寞清醒的几十年,我才渐渐从我朋友身上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,意识到他至死都一直活在莫扎特的痕迹里。


      我知道他恢复了莫扎特的歌剧,知道他每年都会去萨尔茨堡,却从来没有问起这些事。当初我们和莫扎特的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始终横亘在岁月里,我不愿轻易触及。只有在萨列里临终前,我望着他奄奄一息的苍老容颜,终于忍不住问出口,说他值得你这样一路追随至天堂吗?


      萨列里浑浊的双眼闪过微弱的星光,缓缓点头,说因为他也曾为我留在人间。


      这个回答忽然之间令我头昏耳鸣,仿佛进行了一场记忆的深潜,潜入我所知情的最初起点。那时《费加罗的婚礼》刚刚下架,我们共同促成了针对莫扎特歌剧的禁令,音乐界的局势再度倾向了我们这边。我忙于扶持自己手下的乐师,没有注意到萨列里的状态有多糟糕,萨列里也很少和我聊起私人的事情。只记得他在《费加罗的婚礼》首演前看似闲叙般开口,说罗森伯格,你认为嫉妒和真心是否相斥?


      如果他问我嫉妒和爱是否相斥,我会告诉他没那回事。嫉妒的前提本就是看见了另一个人的美好,某种意义上来说爱是嫉妒的祸根。但他问的是嫉妒和真心,那么我就只能说它们是相斥的。嫉妒必然只是表象,要么藏去了一部分的爱,要么藏去了一部分的恨。


      我将我的想法如实说出,萨列里没再接话,之后我们便联手下架了《费加罗的婚礼》。现在想来,那应当是他和莫扎特之间一次较大的矛盾。


      那段时期萨列里整个人都和之前不太一样,莫扎特换着花样来气我的时刻也变少了,两人显然是都经历了什么打击。莫扎特若能一蹶不振倒是正合我心意,萨列里的情况却比我想象中还糟糕。当我发现他割腕的痕迹时,我吓坏了。彼时的我还没看清自己是真的把萨列里视作朋友,只将这解释为失去同盟的恐慌,紧张地要代他去向皇帝申请假期。他则拦住了我,含糊其辞地说事情已经解决。


      后来我才知道是在他试图自尽的当天,莫扎特闯进他家制止了这一切。


      莫扎特曾为他留在人间,这句话当然没有萨列里说的那么理想。过去这么久,我已能坦然承认莫扎特的艺术是神性的,仿佛此世不该是血肉之躯,而应是神子或音乐本身。他是上天最宠爱的孩子被派来俗世,忠诚而热情地歌颂着生活的喜悲,却无法与那悲苦感同身受。


      正如天才不会生起凡人的嫉妒之心,莫扎特也无法体会萨列里正被什么折磨着。无论他如何努力,也永远做不到真正留在人间。


      然而我也能理解我的朋友为何会被触动。因为那个音乐的天才用了谁都想不到的方式——说是偏激也好,说是天真也罢——在人间感受相同的苦难。这里的相同是字面意义上的相同,几天后,他手腕上出现了同样的割痕。我冷嘲热讽打探其中原因,他满眼笑意地说是在讨朋友欢心。


      也是在那时,我理解了为何他能救下萨列里。任何说莫扎特能够共情的话语都是谎言,唯有强硬的行动能逼我的朋友停止对自己的审视,将艺术家敏感的灵魂安抚下来。与一颗星星为友要承受的代价太大,连人之常情都会被衬得十恶不赦。后来类似的事情也出现了很多次,萨列里一次又一次将自己推入并不公正的法庭,莫扎特便一次又一次陪他坐上同样的被告席,辩护他无罪。


      但就像我之前所说的,那段时期我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往来,他们二人之间是敌是友都无所谓。在我眼里重要的只有谁对我有利,谁对我无益,一段关系会给我带来怎样的好处,又会给我带来怎样的弊端。因此当我得知他们的友谊时,只问了萨列里一个问题,那就是莫扎特会不会为此停止作曲。


      他先是摇头,说不会。然后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,说或许正因如此才不会停止作曲。


      这个答案便足够了,除此之外的事情我都没兴趣。在那之后我继续将莫扎特视作最大的威胁去对付,事实证明我的手段也卓有成效。我煽动贵族和军队对这位年轻人的愤怒,鼓动权贵们向皇帝声讨这个不知死活的艺术家,他呕心沥血写下的《唐璜》和《魔笛》全都被维也纳拒之门外,病逝时床边只有可怜兮兮的几个人。亲爱的读者,你在阅读这部回忆录时有多么恨我,就说明我在那个时代有多么成功。


      不过我必须声明,我并非不支持朋友的社交。音乐社团现任主席的人脉网是我协助建立,侯爵女儿的成人礼是我为她操办,唯独这次,我无法站在朋友这边。我宫廷总管罗森伯格,不可能为了保住一个莫扎特,而得罪我手下一众忠心耿耿的乐师,顺带得罪将他们推荐给我的名流贵族们。


      政客有政客的生存之道,既然这辈子上帝未曾选中我饮下艺术的毒酒,那么我只在纸醉金迷的世界玩弄我的权术。倘若让我重来一次,也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。


      但我至少该在莫扎特死后,多陪萨列里聊聊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。人总是要沦落到相似的境地才会惺惺相惜,如今无人聆听我的闲言碎语,我才意识到当年萨列里身处的是怎样一座孤岛。


      他不可能去和韦伯一家叙旧,长姐记恨他断了莫扎特的财路,小妹则放不下心中的芥蒂。他也不可能和莫扎特的家人说起这件事,那对莫扎特的姐姐来说太过残忍,对莫扎特的外甥们则太过复杂。


      他甚至没有像我一样将心事诉说于笔纸。我数次去到那间宅邸中收拾遗物,想要从中找到他生前留下的文字记录,却什么也没有找到,无论是书信还是日记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。我无从揣度萨列里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将它们销毁,也无从揣度那些信件和日记上曾经写过什么。但以我对他这么多年的了解所能猜到的是,他在生命的晚年依旧对自己进行着不公正的审判,而这次没有莫扎特陪在他身边了。


      整理到最后,我只从他枕套的缝隙,找到了一张早已被睡皱的乐谱。反面是一张草拟的婚姻合同,正面的字迹则略显凌乱。当初写下它的人似乎心情很好,每个笔画都轻飘飘向上扬。


      即便是我这样不懂音乐的人都能认出来——那是手写的原版小星星,1155665,4433221。

 

 

 




 

 

X 完稿后记(1844年)

洛伦佐·达·彭特记于萨尔茨堡


 

      完成这部传记所花费的时间比我计划中要长,耗费的精力也远远超出了原本的设想。从我决定写这部传记,寄出一封信开始算起,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。


      这二十五年间,我重新联络上了许多已经走散的旧友们,也收获了许多崭新的关系。我与南奈尔通信长达三年,补齐了莫扎特的童年时期;我与康斯坦斯小姐通信长达两年,补齐了莫扎特的青年时期。往后的那二十年,我走遍萨尔茨堡和维也纳的道路,根据她们记忆中的地点去寻找可能见证过那段岁月的人。


      萨尔茨堡花了我最多时间去了解,这里的大街小巷都深埋于鳞次栉比的精致房屋间,彼此交错,像是退潮时鹅卵石缝隙留下的水痕。海风还常常挟着微咸的潮气而来,将这座城市环绕在苦盐的保鲜中,鲜花仍然盛开如莫扎特出生的时刻。我从这里领走了继承母亲姓氏的两位小莫扎特,两个孩子和我讲述了萨列里那几十年间的来访,以及老师说起舅舅莫扎特时眼底的爱意。


      维也纳我相对熟悉,但多年前被赶出这座音乐之都后便没再回来看过。如今故地重游,仍然会惊叹于自己当年遗漏了这么多有趣的小地方。原来这座城市并非只有艺术和权力,还有最平凡的居民生活在红尘最深处。莫扎特就是在这些小酒馆纵情畅饮,也在这里摸爬滚打学着怎么去追人。店老板的母亲告诉我她曾见过莫扎特醉后大作情诗,也见过他失魂落魄地独自恸哭,最后在酒馆里沉沉睡去,还是她为这个年轻人披上了毛毯。


      尽管这些年我已经还原出了大量的回忆,比我青年时所知的多出太多,然而它们和空缺的部分比起来,也不过是沧海一粟。


      在这本传记里,我令莫扎特的家人和朋友都重新活了过来,所有细节都无微不至,他和萨列里两人的形象却始终没能拼凑完整。我从未想过音乐的天才谈起恋爱竟也会像个笨拙的普通人,更未想过唯利是图的宫廷乐师长曾爱了他这么久。他们之间像是有着旁人无法走进的默契,在死后仍然坚不可摧。哪怕是在我的笔下,他们也是这有声有色的舞台剧里唯二朦胧的画像。


      我和无情的时光当面对峙,意识到有些事情或许此生都无法修复,而那些舞台上的角色在向我招手了。


      南奈尔说,请您照顾好我的孩子们,感谢有您去探究我弟弟生命中那些无比珍贵的感情。


      康斯坦斯说,我这辈子从未想过能结识这么多艺术家,倘若命运能像我这般爱你们该多好。


      罗森伯格说,听完我的道歉就快滚,后面还有很多人想和我说话。


      卡尔说,我不想这么快分别,我还没有让母亲骄傲。


      弗朗兹说,这不是您的错。


      这一言一语,一字一句,全都、全都是他们临死前的遗言。我时常会想是不是这部传记的缘故,让我成为了这么多人当中活得最长久的那一个。


      今年小弗朗兹去世,至此莫扎特家的血脉再无延续。我无颜面对将他们托付给我的南奈尔,更无颜面对希望他们好好长大的萨列里。天才的压力从未离开过卡尔和弗朗兹瘦弱的肩膀,失去了母亲和老师之后,外界对于莫扎特妖魔化的吹捧彻底压在了青少年未长成的心智上。初识那年还活泼机灵的两个男孩,这么多年来愈发胆怯自卑,再看不出儿时的模样。


      人似乎真的能预感到自己的死期。这个时代的人大都活不过七十岁,我却在七十将近时还敢动笔开始写传记,仿佛笃定上天不会在那时带走我。如今我猜自己大概快要到时候了。精神和体力渐渐从我体内流失,能伏案工作的情况越来越少。上个月我生了一场大病,病愈后的身体已大不如前。我不确定自己能否撑过下一次疾病的降临,于是勉力将去年出版的罗森伯格回忆录,整合进了这部传记的最后一个章节。


      这些日子里,我更多是和家人一起散步,看着他们在阳光下谈笑风生,自己则在长椅上昏昏欲睡。惯性思维还让我构思着萨列里和莫扎特之间的事,接着我从睡梦中惊醒,手脚发冷——我竟是世界上仅剩的记得这些事的人了。


      他们如何相爱,爱了多久,我不知道。如果真的有读者正在看,请接受我这个失败作者的歉意。这本书其实并没有完成。在乎莫扎特成就的人已经有无数传记可读,而在乎他爱情的人即将全部离开这个世界。无论是谁看到了这里,请阅后即焚。

 

 

 







 

 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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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弗朗兹和卡尔是历史上莫康的孩子,但这篇写的是莫萨,不可能让我的甜心康康做同妻,所以改成南奈尔的孩子。两个孩子的年龄均与史实有出入,后文的弗朗兹·泽维尔·沃尔夫冈·莫扎特也是这里的弗朗兹。

 


史实与改编环节👇

除了萨列里的送别仪式时间、罗森伯格和达彭特的忌日之外,文中所有写明的时间都依照历史。

历史上萨大师的确做过弗朗兹的老师,但那是康斯坦斯把自己孩子送过去学习的。历史上弗朗兹的性格也确实谦卑害羞,但他童年的活泼机灵是我妄自揣测,可能压根没这回事。

其它情节就完完全全是我瞎编的了(




最后,这个书信叙事法是致敬我非常非常喜欢的一本小说,讲罗马皇帝的《奥古斯都》,大家感兴趣的话一定要找来看看T T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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